玉蘭
記得女作家張愛玲曾經(jīng)對于玉蘭花發(fā)表過議論,她不大喜歡玉蘭花,她說:一到春天,白光光的它先開花,一個葉子也沒有,顯得那么單調(diào)、凄涼,似乎太冷了……大意如此,原文可惜年代久遠(yuǎn),記不清了。這話說的不無道理。本來,春天到了,大地回春,萬物欣欣向榮,是熱烈的氣氛,桃紅柳綠,都以艷麗的色彩來渲染這春色。而玉蘭花,既不紅,又不綠,在禿禿的枯枝上,開的都是大朵大朵的白花,這與爛縵的春光多么不協(xié)調(diào)呢?
對于張愛玲的議論,我不想評價,反對、贊成我都無意見。只感這也是一家之言吧,道理有一些,但對我卻不會引起什么感覺。在春節(jié)過后,久未出門,偶然出去,忽見某處白光光的一大片,一樹玉蘭開了,驚訝春天又來了,倒有些觸目驚心之感,至于說這花如何美,如何高潔,卻也感覺不到什么,況且它也不結(jié)果,美和實(shí)用二點(diǎn),都也沒有什么特殊的。但如要給它唱贊歌,也可以說出許多好聽的詞語。
玉蘭屬木蘭科,《群芳譜》云:“玉蘭花九瓣,色白微碧,香味似蘭,故名?!笔锹淙~喬木,老樹可以長到兩三丈高,是江南春花中花信很早,著花十分特殊的花,因?yàn)樗菃棠?,很高,而且又是先開花,后出葉子,因而當(dāng)它著花時,事先人們往往不大注意,高枝上的花蕾,在未開之前,像一枝飽蘸了色彩的大提筆的筆頭,在樹下不仔細(xì)看,有時看不清楚??墒窃谝粓龃河曛?,惠風(fēng)一吹,暖日一照,會突然開出大朵的白花來,在稀疏的樹枝間,白白的、冷冷的挺立著,真是“全無花態(tài)度,總是雪精神”,其色如玉潔,其味如蘭馨,因而名叫“玉蘭”,又叫“辛夷”,也像水仙一樣,是花中逸品。玉蘭也有一種淡紫色的;還有一種常綠的、大葉子的也開大朵白花,叫作“廣玉蘭”,但我感到真的白玉蘭好。曹雪芹的祖父曹寅,就是一位玉蘭的愛好者,贊賞家。他在南京作江寧織造時,親手種過玉蘭,曾有詩題云“廊前手植玉蘭盛開,同人宴賞,無詩,自題一首”,頗可想見他的情趣。《楝亭詩鈔》中收了不少首詠玉蘭的詩,其中一首道:
“殘梅擁髻燕差池,開到辛夷晝始遲。淡日輕云工捉搦,長風(fēng)闌雨費(fèi)支持。連城不靳春無價,隔歲先胎玉少疵。卻傍青霄慚橐筆,誰傾北斗浥瓊枝。”
北京玉蘭不多,頤和園樂壽堂后殿院子里有幾株玉蘭,還有由東面進(jìn)門處也有一株紫玉蘭,年年開花都十分爛漫,有人特地去看頤和園玉蘭和太平花。過去春天逛頤和園時,看過幾次,留下一些印象。其它地方,就沒有了。稷園花事,在三十年代中為古城之冠,但是也沒有玉蘭。
玉蘭還是江南花事,殘梅之后,次第就到玉蘭,淡日輕云,柔風(fēng)嫩雨,這都是江南的早春風(fēng)光,在北國和海南,都是無此景色的。江南春日多雨,幾十年前客居蘇州時,院子中正好有兩株玉蘭,常常在雨天伏在窗子上,看雨中的白泠泠的玉蘭,那大白花沾著雨珠,似乎是像淚眼……這該是思親的淚呢?還是懷鄉(xiāng)的淚呢?為此我對它也并不特別欣賞。
丁香
我對丁香是有特殊愛好的。在山村祖宅時,北院小綠野軒廊下,有一大叢齊檐高的紫丁香,年年花時,紫光爛漫,整個院子都是香的。而院中整日無人,有時只有我一個人在花下玩。常常把落花拾起來放在手心中搖著玩,自己一個人玩得很起勁,并不感到什么寂寞。這可能影響我后來的性格,就是有伙伴固然好,一個人卻更感到安靜。后來到了北京,住在蘇園圍房。那園里園外幾十株丁香,年年看它,年年嗅它,那感情,那友誼也就更深了。江南幾十年,別的花很多,獨(dú)是丁香不多,偶然看到一株,也多是不成氣候的非小即病的樣子,一看就是不為人所重視的。難免有客中知己之感了。
因而每到春來,總感丁香亦是最值得思念的春花。那花光、那香氣、那蜂聲、那日影、那游絲……所有丁香花下的情韻,凡是經(jīng)歷過的,領(lǐng)略過的,是永遠(yuǎn)會深藏心靈深處,綺枕夢里的。
北京人看杏花,常常要到西山去看,而看丁香,則不同。不少人家,就在自己的窗外、自己的院中便可觀賞丁香了。舊時北京人家,不少都有個不大不小的院子,院子中種點(diǎn)花木,習(xí)慣上不大種杏花、梨花之類的果木樹,而總愛種丁香、榆葉梅、海棠等花木。如果問一句:為什么?固然亦可以舉出“棠棣之華”等古語來說明它的意義,但主要還是習(xí)慣問題。再有就是這三種花木著花最繁,成活率高,生長亦快,所以種這三種花木的最多。魯迅先生當(dāng)年買了阜成門宮門口西三條的房子,那是很小的一所院子。但先生搬進(jìn)去后,亦找花廠來種幾株花木,主要的是刺梅、榆葉梅各二株,紫丁香、白丁香各二株,這在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的日記中記得很清楚。這些花木今天應(yīng)該是長的十分蔥茂,著花似錦的吧。
丁香是叢生灌木,有紫、白二種,分植容易。花形十字形,很小。過去打十字結(jié)名“丁香結(jié)”,所以《紅樓夢·姽婳詞》中說:“丁香結(jié)子芙蓉絳,不懸明珠懸寶刀。”就是說用芙蓉絳打成丁香花形的結(jié)子。花期紫、白二種不同,紫花先開,白花次之,在谷雨節(jié)時,是著花最盛的時候。開時芬芳四溢,小小的院落中,有一株老丁香,就足可以使門戶皆香了。據(jù)說丁香花可以用化學(xué)方法,提煉丁香油,是很貴重的芳香劑,但是北京當(dāng)年沒有這種廠家,人家院落中的丁香,只是自開自落,純屬觀賞花木。我少時住的房子,是租一位尚書公的后人的,有大的花園子,種著一大片丁香,足有好幾十株。少年時代,雖然生計(jì)艱難,但年年春花爛縵時,我是享足了看花福的。那丁香的馥郁氣氛,至今似乎還在我鼻端。
到外面看丁香,最繁盛的是南橫街七井胡同法源寺,那可算得是全國聞名的看丁香的地方。另外,就是中山公園了。中山公園過去在社稷壇南面兩側(cè),全是丁香林。在紀(jì)念冊紀(jì)花事,丁香列為第一,牡丹尚在其后。記云:
“花似茉莉較小,有紫、白二種,本園于民國四年分植于南壇門內(nèi)左右,名丁香林,越數(shù)年,株徑既大,乃分植于南部土山,自后逐年蕃殖,栽種偏園內(nèi)?!?/span>
據(jù)統(tǒng)計(jì),最繁盛的時候,有七百多叢,這不是一個小數(shù)字,著花時,亦真是一個小小的花海了。歷史上,北京看丁香最著名的是法源寺,而在三十年代時,早為稷園所代替了。昔人《公園丁香林詩》云:
“到此能回一念深,十年勤溉已成林。香浮茗碗春如海,雪泛宮墻晝未陰。待覓余閑移舊圃,便招幽侶證初心。長安車馬匆匆過,難得花前取次吟?!?/span>
現(xiàn)在中山公園的丁香不知如何了?好像記得有一年秋天,偶經(jīng)公園,看到原種丁香的地方,變成一片蘋果樹,結(jié)實(shí)累累。“聞道長安似弈棋”,大概棋局多變,丁香已變成蘋果樹;今又若干年,不知又變回來沒有?
鄧云鄉(xiāng),學(xué)名鄧云驤(1924.8.28----1999.2.9)山西省靈丘東河南鎮(zhèn)人。上海紅學(xué)界元老,與魏紹昌、徐恭時、徐扶明并稱上海紅學(xué)四老。青少年時期,先后在北京西城中學(xué)、師范大學(xué)和私立中國大學(xué)求學(xué)。1947年畢業(yè)于北京大學(xué)中文系。先后任教山西大同中學(xué)、天津中學(xué)。新中國成立后,在北京中央燃料工業(yè)部工作。1953年10月起,先后在蘇州電校與南京電校教書。1956年1月在上海電力學(xué)院教書,至1993年退休。
(圖片來源網(wǎng)絡(luò)侵刪)
發(fā)表評論